中国科幻大会 | 垂直时间与星际礼物

《礼物》

◎切·米沃什

如此幸福的一天

雾一早就散了,我在花园里干活

蜂鸟停在忍冬花上

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

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

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,我都已忘记

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

在我身上没有痛苦

直起腰来,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

 

1.临行前

“虽万千人吾往矣”。

——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

2023年底,我仰望夜空,双子座流星雨划过天际,璀璨而夺目。那来自亿万光年外的星光,穿越望远镜时,已在宇宙中历经五千年的漫长旅程。如果时间注定是一个循环而非线性,那我是不是正和历史中的伟大领袖一样,仰望着同一片星空?

可我们引以为傲的史诗与文明,在宇宙的叙事中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注脚。一边是繁华盛世,豪气青春英雄热血,王侯将相宁有种乎;另一边是朝代更迭,帝国衰落日出日落,世界重复着历史的伤痛。思考时竟忘记许愿,片刻间绚烂的星空又归为沉寂。

2030年,我终于完成自我价值观的重塑,不再活在他者的评价体系里。我获得了响彻天地的自由,随心所欲而不逾矩。再往后的几十年,我始终忠于自己的感受,一直创作从未停歇。我以此为基点构建认知和行为,凭此伸展我的生命力,不断开拓人生疆域。

2102年,我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,但我并不打算将意识上传到云端,我珍惜着作为人类所拥有的一切体悟和情感。我已经老了,我离开了玛卡巴卡,搬到唔西迪西最南边的一个小镇上,我将在那儿完成我的最后一部作品,有关现实中时间旅行的故事。我已经写了太久虚构,我需要写点非虚构让我有脚踏实地的感觉。

我每周都会坐时光放映机回到100年前的上海,那里有我的童年,那里有光碟,法式梧桐树,跳跳糖和未曾被社会规训过的自由的灵魂。有一天,我一脚陷进由蓝色墨水染成的反重力的破碎全息天空,像如今漂浮在天空中北京,这让我想起当年为了参加科幻大会而翘课,结果睡过头在香港国际机场一路狂奔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

 

2.到达_2025年

****

敬这丰盛的一餐,革命的友谊,和命不该绝。

飞机又晚点了,我错过了开幕式。三个小时前,我在二十度的香港热得想裸奔;三个小时后,我在零度飘雪的北京冻得像条野狗。整理完东西,我直接飞奔去朋友的学校。北风呼呼地刮,我们听着流浪歌手唱《天空之城》,聊了很多往事与理想。我忽然意识到,我正逐渐把自己丢弃。为了适应主流价值观的磨具,我将自己刻意雕刻,试图以某种沾沾自喜的优越感和惴惴不安的得失心加以点缀。曾经这类虚荣令我舒适,但更令我恐惧。然而,我现在如梦魇般猛然惊醒。我发现自己真正在追寻的,可能是我过去早已拥有但被埋没的东西。我到底错过了多少个像冬天的春天?

翌日,我和另些朋友在北京小巷里转悠。蒸汽朋克风的高炉,宽阔的胡同街旁点缀着红色的大灯笼,我会走进每一家有猫猫的书店和老板娘唠嗑,顺便再聊聊科幻小说里的各种隐喻,来掩饰过程中我对店里猫猫的蹂躏。炽热兴奋的心情盖过了生理上的寒意。这两天我不是在像加特林般疯狂扫射说废话,就是在胡吃海喝,以至于最后看合影时,我觉得自己肥了十斤。

晚上离开时,我只记得饺子很香,炸鸡很香,涮羊肉很香,驴打滚好吃,和大家一起合影很开心。北京的校园让我想起我在本科捕鱼的日子。或许是内地校园特有的气质让我有种莫名的归属感和安全感,我感到自己被安稳地接住了。夜幕降临,我再次开始伤春悲秋。毕竟,作为一名老人,回溯年轻的记忆实在是一件有意思的事。不过现在,我假装自己正二十岁出头,不知道下一次来北京是什么时候。我假装自己还年轻,没有被命运找到。

 

****

生存还是毁灭,这是一个问题:是默默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,还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,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,这两种行为,哪一种更高贵?

——《哈姆雷特》

虽然没赶上第一天的开幕式,但第二天的报道大会我依然睡过头。不过好在我赶上了免费的午餐。和大伙一起吃饭时,我再次感到震惊。我第一次线下接触到那么多的科幻迷。以前我总觉得科幻是个较小众的领域,为了防止被冠以抽象装杯姐的逆天称号,我对自己唯三的爱好表现得唯唯诺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。但现在,所有的老鼠人齐聚一堂,此时我们便成为威猛的虎,敏捷的豹,善斗的狼,以及领头的羊。

虽然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无法视若无睹,但循规蹈矩地按世俗既定的轨道前行更令人难以忍受。我当然知道A是最优解,无论是理性上,世俗上,情感上,利益上,观念上,A都是最优解。但我最后依然选择了B,因为B是我自己。而我发现身边好朋友们无不都是这样选择的抽象之辈。

不可否认,功利主义的鄙视链存在于世界的各个角落,在中国科幻领域亦是如此。硬科幻鄙视软科幻,软科幻鄙视奇幻,奇幻鄙视魔幻。《哈利波特》是魔幻。厄休拉的奇幻作品《地海传奇》比科幻作品《黑暗的左手》文学地位更高。倘若我们一味地按照阶级分化和鄙视链的数学基础划分,那么将会有无数的好作品被埋没。

 

****

大海没有关于羞辱的记忆。它只相信自由,就像天空一样;它不能忍受束缚,就像天空一样。我站在湿漉漉的沙滩上,海浪舔舐着我的双腿,这一刻让人格外容易相信,天空中那一颗遥远的星星,是我的太阳,而咸咸的海水是人类的旧摇篮。

——《星星是冰冷的玩具》

下午的报道大会上,我期盼着我的名字被展示在屏幕上。最好我的名字也在白皮书上,这样别人在视监搜索我名字时,出来的词条就不是几个傻不拉几的校园活动了。遗憾的是,我的名字貌似并没有出现,而是统一被列为“中国科幻研究中心”。我今年第二次见到了陈楸帆老师,还见到了大刘,王晋康和宝树老师。但离场时赶着要回去吃羊肉,而且买书签名太贵了,于是再次错过了签名合影。没事,下次还有机会。

最后一天,我参加了科幻产业融资会议。不幸的是,我没定闹钟;幸运的是,我的朋友来得比我还晚。报告写道,科幻文学2024年收入为10亿左右,而科幻游戏为1500亿(如果我没记错的话)。但许多科幻影视和游戏的诞生并非基于科幻小说。刘慈欣又在前几天采访中说,AI可能会替代科幻小说家,种种事件让我觉得未来小说家将无路可走。

确实,对比其他热门行业,写作的稿费实在是微薄。回想起我以前写的小作文,有的被刊登到报纸上,有的被当作垃圾丢进垃圾桶,有的被加密锁进我的电子日记本,有的被截长图当作小丑语录广为流传。反正0篇小说最终变现。没人欣赏自己,自己欣赏自己。而且,这些都是我真切地在地球上存在过的痕迹。很多人星际移民后找不到过去的记忆,而我通过阅读自己的小作文体悟着我过去的一切酸甜苦辣。我将携着过去的记忆一路所向披靡大展宏图。

 

****

彼时的我满脑子都是远大前程。伟大的人说,当他站在生命的终点回望过去时,发现前方是一条命定之路。明明知道前方布满荆棘,明明知道怎么再选择会过得更舒适,我依然想追随内心。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排山倒海的痛苦而已。或许在某个关键的分岔口,我的世界将朝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展开,会吗?我不知道:

好结局:小羊拒绝被归类,以近乎暴烈的真诚,记录一代人如何在意义坍塌的时代,用反叛重构自我的坐标系,成为时代的开拓者。

坏结局:小羊失去了幽默感。不似往日,如今她失去灵感,大脑平淡且匮乏,牛马点缀生活。她失去了幽默感,那本是她最后的武器。

但无论如何,我依然对美好的明天充满期待。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挑战强大的敌人,去赢得光荣的胜利,或干脆遭受失败的打击,这样我才能在淬火历练中得到难以想象的成长。但现在,我将去维多利亚港的码头整点薯条。 

 

3.返回

我返回了唔西迪西小镇,年轻时的赤子之心随着时光机的落地变得平静。我养了一只名叫卡喵斯的银渐层,它可爱得就像森林里无忧无虑的精灵,我写作的时候,它总是跳到我的书桌上安详地栖息。

夜晚,我坐在书桌前,望向窗外。星星依旧悬挂在天幕上,它们的光芒穿越亿万年的距离,最终落入我的眼中。那些曾让我踟蹰犹豫的问题,如今已不再困扰我。

在漫长的时间里,我总是在回溯或企盼。但人生并不需要一个终点,也不需要被归类到好结局或坏结局。宇宙没有标准答案,我的人生也没有。

窗外的海风带来些许咸湿的气息,我翻开旧日记本,看到年轻的自己在纸上写下:“虽万千人逆之,吾往矣。”

我笑了笑,提笔在最后一页写下——

“吾至矣。”

直起腰来,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。

 

 

下一篇